5月的一个深夜,在巴黎的罗源突然来了精神,爬起床,开始刷新各个航空公司网站,试图买到回北京的机票。

半个月以来,罗源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吃饭、睡觉、刷机票,这之前,他手头的两张机票都被取消。

偶尔,他也会拨通同样被困在国外的朋友们的电话。跨越时区和距离,大家都因为一张回国机票,或心神不宁,或坐立不安,签证到期、房子到期、回国的计划被打乱,很多人无法再像2个月前一样安心等待。

他们和家之间只隔着一张机票。

选择题

研究生毕业后,罗源留在法国做记者。年初公司大规模裁员,他受到波及。3月初,罗源找到了一份在北京的媒体工作,预计6月可以入职。

当时,回国机票并不好买。国外疫情爆发后,民航局在3月26日发布“五个一”政策,即1家国内航空公司在1个国家保留1条航线,1周至多1个航班。面对着国内航司机票紧俏的现状,罗源开始在国外的航空公司官网上浏览,当时,外航机票价格优势明显。

3月底,罗源花3000多人民币购买了波兰航空在5月底的转机机票。等到5月上旬,却收到航班被延期半个月的通知。出于保险,他又购买了1张外航机票。但两张机票都在延期后,最终被通知取消。

罗源只好在国内航空公司的官网花3万人民币买了一张7月底巴黎飞往广州的直飞航班。

疫情期间,各个航司的国际机票都在2-3万元左右。对于平时往返北京巴黎仅需4000元的罗源来说,这个价格已经十分高昂。但是,能在官网买到有效的原价机票,已经实属不易。

4月16日,民航局下达通知,要求在实行“五个一”疫情防控政策期间,国内航司售卖的国际机票全部采取直销模式,严禁换票,订座及购票后禁止更改旅客姓名,以杜绝中间环节倒票、炒票行为。

通知发布后,携程、去哪儿网等平台停止销售国际机票,官方渠道的机票大部分已经售罄。

在芝加哥上学的艾雨也以为“自己稳了”。

她的票也是通过国内航司官网买到的。艾雨计划6月回国,国航官网上,6月的同一航线航班每天都有一班。但“五个一”政策发布后,买票像是一道不确定答案的选择题,艾雨需要在每周的七个航班中挑到唯一不被取消的那一个。

买票在4月,当时国航保留的“五个一”航线是每周日从洛杉矶飞北京,艾雨按照这个惯性,买了一班周日的机票,又随机买了另外3张,她希望4张机票中至少能有一张能飞,这就意味着“选择题”拿到了保分选项。

5月初,各航空公司公布6月国际航班计划,艾雨买的6月28日国航洛杉矶飞北京的机票出现在列表中。之后的一个月,她转租了自己在芝加哥的房间,陆续打包行李,准备回国,紧接着,又陆续受到其它3张机票取消的退款。

在纽约上学的夏眉买的机票也不断被取消,买票只能通过蹲守在各大航司的官网碰运气,或是寻求票务代理两种方式。

▲大量留学生的机票被取消

夏眉决定找票务代理帮忙,机票供需紧张的情况下,票务代理们像是唯一没受影响的参与者,仍然活跃在朋友圈发布各个航班的信息和价格。在夏眉加的几个票代中,一位票代回复最快,态度也很好,每天都提醒夏眉注意防护,填写健康码。

夏眉决定找她帮忙,她买机票的预算是6万,票务代理说帮忙查票要付1万元定金,她没有多想打了过去。

买票先付定金是票务代理行业普遍的规则,一票难求的当下,一张国际机票的定金在几千到一万元不等。票代有时会先询问客户的需求和预算,然后帮忙找合适的机票。有时他们手里有现票,会直接告知客户航班信息和价格,24小时内出票。出票之后,票代展示专用软件截图,客户付款转账。

疫情之前,这样的操作在航空业界就不罕见。旅游业人士告诉每日人物,旅行社、票务代理和航司建立合作关系后,航司会开放专门的订座配置给票代,他们可以通过航司后台查看机票和舱位信息,使用商用订票系统ETERM(俗称“黑屏软件”)为旅客订票。出票前,票代可以通过软件修改旅客信息或取消订单。

4月30日,夏眉的票务代理通知她,已经帮她购买到一张经停法国的商务舱机票,票价72000元。

等待“飞的号码牌”

夏眉付清全款后,票代告诉她,她拿到的是一张6万元经济舱机票。

从联系上票代到付款,夏眉购票的整个过程不超过12个小时,她没有来得及索要对方的身份信息、公司和卖票资质。夏眉后来回忆,自己当时太着急了。

▲“五个一”政策后,从悉尼回国的经济舱票价直逼4万元

她的焦虑不无道理——票少人多,甚至会出现几个人申请同一张机票的情况,在等待的过程中,如果有人咨询同一航班而且预算更高,票代随时会把机票卖给别人。

经过一番交涉后,票代退还给她12000元。

可紧接着,夏眉发现同一架航班经济舱的机票,自己比别人多花了20000元。她心里不平衡,立刻询问票务代理,还附上了其他乘客买机票的交易截图。但是票代告诉夏眉,自己拿票的价格是55000元。

事实上,很多票代不直接对接航空公司。有的人虽然有客源,但并没有拿票资质。他们接到客户需求后,会向上层票务代理拿票,更高层的票务代理最后和航司对接。这样一层层下来,机票就有可能被炒出更高甚至是离谱的价格。

航班缩减,需求增高,机票的供需紧张衍生出机票交易的灰色地带。

做票务代理的于安说,各个旅游公司和票务代理能否拿到机票,以多高的价格,取决于他们能否和各大航司搞好关系。

在机票交易的市场,航空公司会告诉票务代理一张机票的全价,根据代理的客源大小协商折扣。一趟航班,于安可以从航空公司拿到至少20张票,即便是她加价后的机票,无论与航空公司直销价,还是和第三方平台上的价格相比,依然有优势。

新冠疫情在全球范围刚刚爆发时,回国机票供不应求,很多留学生找到于安,想要加价购买机票,于安曾经短暂通过卖机票尝到甜头。

“五个一”政策出台后,国际航班缩减近九成。在严格管控国际机票的情况下,从航空公司手里批量拿票已经不可能。而航司为尽可能降低损失,将给到票代的机票价格提高,这意味着国际航班更贵了,同时票代加价的空间也被缩减。

于安认为自己并没有收获到所谓的“暴利”,她解释,如今一趟航班,她只能拿到个位数的机票,价格已是“天价”——5月底,中美直飞航班在国航官方平台售价36000元,于安拿到手的票价几乎翻了一倍,高达60000元。她告诉每日人物,这段日子,卖出去的机票一般加价1000-2000元。

手握“五个一”机票的艾雨,没有想到自己也要和票务代理打交道。

6月3日,艾雨起床后看到断航通知,美国交通部宣布,美方将暂停允许中国航空公司提供来往于美国的航班,这意味着她的机票作废。艾雨没有任何备选计划,机票是在“五个一”政策后已经正常运行了两个月的航线,她从没想到连这张机票也会受到影响。

隔天,中国民航局发布《关于调整国际客运航班的通知》,允许外国航空公司每周增加一条航线,并对航班实施奖励和熔断措施——同一航线,核酸检测结果为阳性的旅客人数连续3周为零的,可每周增加一班飞机。核酸检测结果为阳性的旅客人数达到5个的,暂停该航线运行1周;达到10个的,暂停该航线运行4周。

这份通知可以被理解成“五个一”政策的终结,但是,奖励和熔断措施又进一步增加了航班的不确定性。在上一班飞机的旅客落地接受检测之前,没人知道自己手中机票的命运。

6月5日,美国交通部修改了两日前发布的断航通知,允许每周有两个中国航司运营中美直飞航班,并表示,中国航司运营的中美直飞航班总数将与美国航司运营的中美航班相同。

短短三天内,航空政策接连反转,艾雨一字一句反复研读,也常常在和父母打视频电话时焦虑到流眼泪。在参考了近期境外输入病例的数据和航空界专家解读后,她认为自己的机票只有一半的几率可以回国,“我最后提取到的信息是,尽快走比较安全,不想自己被熔断只能熔断别人。”

▲6月8日,浦东国际机场的国际航班抵达信息,与以往相比数量锐减。

艾雨通过高中同学找到一个票务代理,能够24小时内出票的现票早已经没有,票代拿着她的护照和一万元定金去做申请——申请到了机票就付尾款,申请不到就退定金。

目前她在申请的机票有两张从法兰克福转机,一张首尔转机,一张阿姆斯特丹转机和一张巴黎转机机票,一共5张。

起飞之后

罗源同样无法安心。

他向北京的公司告知自己的情况,可能7月底才回回国,对方说让他想办法尽快回来,也暗示过他,如果迟迟不能回国,公司并不会等。

他也咨询过票务代理,但近期的机票价格都在5万元以上。失业的半年里,他没有任何收入,也花光了积蓄,3万多元的原价机票是他可以承受的最高限。

最后,罗源辗转通过朋友打听到了航空公司在巴黎办公室的电话。说明情况后,航司内部人员表示,他可以提前去机场碰碰运气,如果有人因为健康码、身体情况等特殊原因不能登机,工作人员可以协助他改签。

6月9日,他收拾好箱子到机场。在等待所有人办好登机牌后,工作人员告诉他,航班还有一个空余位置,他可以上。

一路上,罗源感动于机组人员的耐心和理解。

疫情期间,执飞国际航班的机组人员往往可以直观感受到海外游子想要归家的迫切。

飞行员雷山在洛杉矶候机楼时,遇到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雷山猜测她应该是留学生,购买了中转航班。对方认出他是中国机组人员,隔着口罩对他说,“带我们回家去吧。”

雷山觉得难过,却无能为力,他这次执飞并非客运,而是一班北京至洛杉矶的货运包机。他的公司还在申请5条客运国际航线的复航,如果客运航线恢复,他想主动向公司申请飞客运,送海外同胞回家。

回家,对罗源而言,“有一种自己拍的电影终于拿到龙标的感觉。”

但夏眉是怀着惊讶和愤怒登上回国飞机的。

对于票务代理55000元买到机票,加价5000元卖给她的事实,夏眉不接受也不理解。同一个航班,同一天出票,为何别人是40000元买到?况且,5000元的加价费,太贵了。

起飞前,她向票务代理提出退款2500元的要求。落地之后,她发现自己被拉黑了,共同好友告诉夏眉,票务代理把夏眉的护照首页和微信号挂在自己的朋友圈和买票的微信群,污蔑夏眉拿到机票后要求退全款。

面对个人信息被曝光,刚经过20个小时飞行的夏眉不知所措。她觉得退款一半手续费的要求并不过分,不理解对方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艾雨已经等了一周,5张申请票都没有消息。刚开始申请时,她希望只转一次机,不要在中转机场过夜,飞行时间不超过20个小时。现在,她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了。

“只要能让我回家,怎么飞就行。”

一同变化的,还有艾雨的预算。4月底时,国航直销的经济舱机票每张在3万元左右。到了6月,票务代理说,转机的价格6-8万,直飞机票16万。

艾雨说,如果说6月底再走不成,她会把预算提高到20万。回国的最后一个途径是商务包机,她曾经有接触过,每个座位30万。“30万太贵了,除非真的走不了,不然不太会考虑。”她说。

万幸的是,截至发稿,中美航班数终于翻倍。由中国航司每周飞4班变为中美航司每周飞8班,增加的航班将由美联航和达美航空各执飞2班。

艾雨的选项终于多了起来。

来源:每日人物社